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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师承

分类:人生 作者:双雪涛 整理时间:2023-10-01期刊:《读者》2023年9期 阅读数:人阅读

作为写作者,我是地道的学徒。

我没有师门,老师却极多。读小学一年级时,我刚习了几个字,母亲便送给我一个红色的笔记本,其大其厚,大概是我手掌的两倍。那是旧物,好像是多年前母亲上学时余下的。“写下一句话。”母亲说。我便坐在炕头,在笔记本上写下一句话:“今天我上学了。”我不会写“学”字,用“xue”代替,然后写上日期。于是,我每天写“今天把脸摔破了”“今天中午吃了土豆”之类的话。句子基本上以“今天”二字起首,再加一个动词,句式整齐。我的父母都是工人,曾下乡当知青,只有初中文化程度,可是非常重视对我的教育,似乎我每多认识一个字都会鼓舞他们。

当时我的班主任姓金,朝鲜族,随身带着辣酱,脾气火暴。无论男女,谁若是顽皮,她必举手擂之,或抬脚踹之,动如脱兔。她极喜欢文学,字也写得好,讲台的抽屉里放着毛笔。下午我们自习,昏昏欲睡,她就临摹柳公权的碑帖。后来,她看班上有几个学生还算聪明,就在黑板上写下唐诗宋词,谁背会就可以出去疯跑。我家境不好,爱慕虚荣,每次都背得很快,有时背苏东坡的作品,气都不喘。老师便叮嘱我把日记拿给她看。一旦要给人看,日记的性质就发生了变化,本子上多了不少涂改的痕迹。于是,我努力写出完整的段落。她当众表扬我,把我写的小作文拿到别的老师跟前炫耀。此举导致我的虚荣心进一步膨胀,我用饭钱买了不少作文选,看见名人名言就记下,憋着劲儿用在作文里。

父亲看书很多,什么书都看。他很少表扬我,但是心情不错时,便给我讲故事,虽然经常没头没尾的。冬天我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,他迎着风一边蹬车,一边讲故事。我才知读书的妙处,不是读作文选所能感受到的。于是年纪稍长,我便把钱省下来买《读者》,期期不落。那时家里的老房子被拆迁,我们举家搬到父亲工作的工厂,住在车间里。就是在那张生铁桌台上,我第一次读到《我与地坛》——《读者》上的节选。过去我所有读过的东西都消失了,只剩下这一篇文章,文字之美、之深邃、之博远,把我从机器的轰鸣声中裹挟而去,带到了那荒废的园子里,看一个老人呼唤她的儿子。我央求父亲给我办一张区图书馆的借书卡,我只花了半年时间便把里面少儿阅览区的书看完了。大概是我读小学六年级时,金庸的小说,古龙的代表作,还有《福尔摩斯探案集》《傲慢与偏见》《巴黎圣母院》等文学名著,我都看了一些,因此,此时写出来的作文也与过去的大不相同。金老师勉励我,她知道我数学不行,但是凭语文可以强撑,兴许将来可借此安身立命。可我没有志气,只想考学,至于写作文,只是想让别人知道我的厉害,无其他诉求,更从未想过要成为作家。我读书也纯属自娱,为了跟同学显摆自己知道的故事多。小学毕业后,新的试卷扑面而来,我便和金老师断了联系。

读初中第一次写作文时,我的文章震动了老师和同学。老师将我大骂一顿,说我不知道跟谁学的,写的文章不知所云,再这么下去中考肯定落榜;同学则认为我是抄的,此文肯定埋伏在某本作文选中。我心灰意冷,唯一的利器钝了,立显平庸。不过我从未停止读书,无论是《麦田里的守望者》《水浒传》,还是巴金、王安忆、老舍、冯骥才的作品,我都一路看下去。当时我就读的初中离市图书馆很近,我便每天中午跑去看书。我钻进摆放文学类图书的书架间,一顿猛看。就是在那里,我站着读完了赵树理的《小二黑结婚》、孙犁的《白洋淀纪事》、赵本夫的《天下无贼》、莫言的《红高粱》、张贤亮的《绿化树》。陈寅恪、费孝通、钱锺书、黄仁宇的著作也被我拿来阅读。我下午跑回学校上课,中午看过的东西全忘了,继续做呆头呆脑的平庸学生。

高中时,我已非当初那个貌似有些异禀的孩子,只是个普通高中的“凑合分子”。我高一的语文老师姓王,年轻,个儿矮,面目冷峭,非常孤傲,在老师中人缘不好,据说举办婚礼时没什么宾客到场。可是她极有文学才能,能背大段的古文,讲课从不拘泥于书本,信手拈来,似乎脑中自带索引。我当时已知自己无论如何写,也不会入老师的法眼。她第一次出的作文题目很怪,没有限定写作内容,但要求标题必须是两个字。彼时外公刚刚去世,我便写了一篇叫《生死》的文章,写外公去世前,给我买了一个大西瓜,颜色翠绿,我看见他从远处怀抱着西瓜走来,面带微笑,似乎西瓜的根蒂就长在他身上。作文满分是60分,王老师给了我64分。那是一双温柔有力的手,把我救了起来。我想写得更好,便仔细读了张爱玲、汪曾祺、白先勇、阿城的作品,看他们怎么揉捏语言、构造意境;又仔细读了余华、苏童、王朔的书,看他们怎么上接传统,外学西人,自明道路。我写作文时字迹极乱,老师尽力辨认;有时候,我嫌作文本上的格子是种束缚,就写在8开的大白纸上,用蝇头小字,密密麻麻地写,但老师也为我批改。高中毕业前,我写了一篇叫《复仇》的文章,写一个孩子跋山涉水为父报仇的故事。光寻找仇人的过程,我就写了近2000字,却没有结尾。老师也给了我很高的分数,假装这就是一篇完整的作文。高中毕业后,我回去看过她一次。她独自坐在位于办公室角落的工位上,周围没有人。站在她身边说了些什么,我早已忘记,只记得她仰头看着我,满怀期待而无所求。她的眼睛依然非常明亮,身材瘦小,穿着朴素,和我初见她时一样。

双雪涛参加《朗读者》节目现场

 

我读大学的4年什么也没写,只是玩儿。书我也是胡乱看,直到读了王小波的作品,我仿佛走到一个节点,于是停下来想了想——这才是我想成为的人啊!但是,我自知没有足够的文学才华,就继续随波逐流、虚掷光阴。

我从2010年开始写小说,直到2013年,才第一次在期刊上发表作品。说实话,我虽一直在认真地写,但都抱着游戏的心态,也从未有过作家梦。只是命运奇诡,把我推到,或者说推回写作这条道路上,让我拾起早已零落的记忆,忘记自己曾是逃兵的事实。对于小说的写法,我受余华启迪,他从未停止对叙述奥秘的探索,尖利冷峻、不折不从。对于文学的智识,我是王小波的拥趸,他拒绝无聊,面向智慧而行,匹马孤征。对于小说家的操守,我是村上春树的追随者,即使不用每次写作时打上领带,向书桌鞠躬,也应将时间放长,给自己一个几十年的计划,每天做事不休。对于文学之爱,我是金老师、王老师的徒弟,文学即生活,无关身份,只是自洁和精神的跋涉。对于文学中的正直和宽忍,我是我父母的儿子,写下一行字,便对其负责;下一盘棋或炒一盘菜,便对其珍视,感念生活的厚爱,请大家也看一看、尝一尝。我也许有着激荡的灵魂,坐在家中,被静好的时光包围,把我那一点点激荡之物,铸在纸上,便是全部。

(照 轩摘自上海文艺出版社《白色绵羊里的黑色绵羊》一书,本刊节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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