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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湖水中丢下一颗石子

分类:话题 作者:何香奕 整理时间:2023-10-04期刊:《读者》2023年15期 阅读数:人阅读

 

这是一堂特殊的课,不牵扯成绩,没有标准答案,课堂内容也不涉及任何教材,只与两个词有关——“权利”与“规则”。

独立教师陈漠寒开设阅读课以来,总会和学生们先上这一堂课。课上,学生只需做一件事——建立属于他们自己的课堂规则。

提出规则

 

高一暑假,徐莉莉参加了陈漠寒的一对一课外阅读网课。隔着屏幕,老师告诉她,第一节课的内容只是制定课堂规则。

在她熟悉的学校环境里,规则都来自老师——不能谈恋爱、不能染发、不能在课堂上吃东西,以及更多的“不能”。现在,对于这个习惯听从的学生,主动提出规则成为一件难事。

课堂陷入短暂的沉默,陈漠寒没有继续让她回答,而是抛出更多具体的场景来讨论:老师是否可以体罚学生,是否可以用言语侮辱学生,是否可以没收学生的物品,是否可以占用下课时间?

每一个问题,陈漠寒都会找出相应的法律条文,指向学生的权利——人身权、身心健康权、人身自由权、人格尊严权、受教育权等。

这让16岁的女孩第一次意识到,曾经习以为常的学校生活里,竟有那么多不合规的事情。

“上厕所自由”,徐莉莉脑海里蹦出了第一条规则。在学校时,原本10分钟的课间休息,总会遇到老师拖堂,想去厕所她也不敢举手表达。之后的提议变得顺畅,她连续说出几条规则,和老师达成共识:征得允许后上课可以吃东西;上课时间提前预订;如果不满意教学方式,可以随时提出调整要求。这门阅读课开设了近三年,陈漠寒很少见到可以马上提出规则的学生。

上这门课的学生大都来自国际学校、私立创新教育学校,少有普通学校。陈漠寒观察到,他们会有截然不同的反应:前者处在被尊重的氛围里,会认为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,也敢于表达观点;而普通学校的孩子阐述观点时,需要她引导,回答常是“没问题”。

在陈漠寒的印象里,李涛属于后者。在第一节课上,这个15岁男孩的回答大都是一个字——“嗯”“好”。两年后,李涛把当时的沉默解释为不适应,“感到奇怪,在学校里都是被规定的,而在陈老师的课堂上第一次让我自己定规则”。

那时,李涛正在家自学,准备中考。他一直被视为“问题少年”,不听话、成绩不好,还打架。初中转了一次学,最后学校要求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做检讨,否则不能再去上课。“不公平”,李涛认为自己是受到同学言语侮辱才动手的,而那个同学却没有被批评。“也不太喜欢那种集体环境,学生表面非常顺从,其实私底下会骂老师”,他最后放弃了去学校。

举报者

 

5年前,刚刚工作的陈漠寒也陷入困惑:告诉学生们所拥有的权利,反抗老师的权威,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?

小学时,她经历过老师的言语侮辱,看到同学被随意体罚。作为班长,在这种权威之下,她成了告密者,甚至模仿老师的方式,去打骂一些不听话的男生,而自己会努力考取好成绩以获取表扬。

2018年8月末,她进入四川乐山一所私立学校,担任初一两个班的语文老师。看到学校的育人目标是“让每个生命成为更好的自己”,她觉得一切至少不算太坏。

头一个月,陈漠寒感觉氛围还可以。没多久,一个班的气氛开始变得压抑,举手回答问题的同学少了,大家看起来都很累。直到目睹了一次班会,陈漠寒才知道变化的原因——班长拿出一个笔记本宣告:“现在我们开始举报。”全班同学都举起手,挨个站起来讲“我举报谁……”听到这里,她立刻走上讲台,打断了这场班会。

接下来的3堂课,陈漠寒都在和大家讨论这个制度。学生们分成不同派别,有人认为老师是为自己好,“班主任说这是同学之间互相帮助的方式”。有的同学坚决反对举报,有的很无奈地说没得选,“犯错会扣分,必须想办法加分,举报是最便捷的方法,而且别人也会举报自己,不会有道德负担”。

该制度是这个班的班主任在这学期,基于学校操行分制度新增的。学生可以24小时举报,场所覆盖教室、食堂、寝室,事无巨细——上课回答问题错误、在讲台上玩扫把、不穿校服、跷二郎腿……违规的同学扣分,举报者加5分。被举报的同学可以申诉,但跟班长观点不一致时,可能会被认定为不尊重班干部而扣分。

另外,做好人好事可以加3分。每周,老师会和正分数的同学一起拍合照,发到家长群里作为表彰;而被扣分的轻则要受批评、做检讨,重则有可能影响在这所高中读书。但陈漠寒看到,实行举报制度后,这个班的成绩并没有提升,特别是班主任所教的英语科目,考试分数一路下滑。

陈漠寒只能提出,在她的语文课上绝对不可以出现举报现象,但学生们没有停止。一个孩子告诉她,得知自己第一次出现在合照里时,他爸爸正在开车,赶紧刹车停在路边,不停地拍着方向盘,“看起来特别高兴”。

陈漠寒也想过和这位班主任沟通,但又考虑到,对方已经50多岁,且其他老师和校领导肯定知道甚至默认这件事。作为刚入行的年轻老师,她还是害怕沟通后会给自己带来麻烦。

在同事们习惯甚至炫耀家长送礼的风气下,她曾悄悄推掉礼物,但为了不被孤立,还得告诉家长不要说出去。

身处这样的环境,陈漠寒也发现了自己的变化。本来,她排斥阅读理解题给出所谓的标准答案,鼓励学生表达更多的想法,但面临考试和成绩压力,还是不得不让学生把答案记下来。在学生又没有完成作业时,她第一次撕掉了对方的作业本。那天放学回家的路上,愧疚、不安瞬间向她袭来,“感觉自己好可怕,完全是在以一种羞辱的方式对待我的学生”。

第二天,陈漠寒在讲台上道歉,学生却告诉她:“没事,就应该这么管。”看着孩子们的反应,她小时候的记忆忽然翻涌出来。

那时小学班主任老用皮鞋踢学生、扒掉学生裤子打屁股、罚学生跪煤炭渣。陈漠寒对这样的权威感到害怕,甚至憎恶,而对于她写在作文里的那句当老师的愿望,班主任留下的评语是:“你长大后会变成像我一样的老师。”

个体是有选择的

 

经历了这样的一年,陈漠寒选择离职。看着年轻老师们的变化,她感觉自己像一座“孤岛”,也担心自己会不可抗拒地被同化。而面对学生的痛苦,她无力改变。

离开学校后,陈漠寒从乐山去了成都,做主教阅读课的独立教师。

“面对权利被侵害,个体是有选择的。”这是陈漠寒常常告诉学生的一句话。

可有个学生跟她说,自己准备和好友去找老师辩论举报制度,被批评“搞小团体”,“你总相信在任何情境下,个体都是有选择的。可是我想告诉你,我们真的没得选”。

问题究竟出在哪里?她搜到《联合国儿童公约》,才了解到,原来有个课程专门教学生认识自己的权利与义务。给学生们上一堂关于权利和规则的课的想法逐渐形成,陈漠寒设计了一套教案,题目叫“师生共建规则”。

最后,这成为她第一节阅读课的主题。第一次上课时,面对的是几个六七岁的孩子,他们一起制定了“老师不能体罚学生、不能够骂学生”的规则,孩子们还写下了具体的要求,比如不能说学生笨、蠢之类。

陈漠寒发现,年龄小的孩子对于老师的体罚、辱骂会直觉性地认为不对,但需要构建一些具体场景教会他们如何处理。而初高中的学生思维相对固化,有的认同老师可以体罚、辱骂,她就用大量的法律条文、理论概念、实际案例去改变他们的认知。

她也找过之前班上的几位学生,15岁的“问题少年”李涛就是其中之一。男孩曾告诉妈妈,无法理解班上有举报制度。这位母亲虽然不认可,但有时看着家长群里的“表彰合照”,也隐隐希望儿子有一天能出现在上面。和其他家长聊起来,也多半认为老师管得严是件好事。

她曾忽略儿子在小学时有过的自杀倾向。当时的班主任告诉她,李涛有一天课间一直坐在窗台上。她回家问儿子,得知儿子上课被老师冤枉,撕了书,很生气,想爬上窗台吹吹风,就没在意。后来开家长会,听到其他班老师谈到她,会说“那个跳楼孩子的家长”,她难以接受,才给孩子找了心理医生,又转了学。

李涛妈妈没有细问更多。而从李涛现在的讲述中,他觉得自己曾经也听老师的话、爱发言、积极为班级干活。但后来举手提问时,老师回应“都讲了好几遍了”;看到班长仗着“权力”不给关系好的同学记扣分,几次找老师反映,得到的回答只有“知道了”。

“我说不过,只有动手。”他小时候调皮,常挨父亲的打,也学会了使用暴力。慢慢地,他成为班上不受同学、老师喜欢的学生。李涛妈妈也感觉老师的处理方式有些问题,但还是告诉儿子,要听老师的话,她认为他如果抗争会引发更多麻烦。

直到上高中的第一天,儿子告诉她,再也不去学校了。现在,得知陈漠寒的联系方式,她很支持儿子去上阅读课。李涛第一次在学校上陈漠寒的课,回家就告诉她,“班上来了一个很酷的老师”。她很少听到孩子用惊喜的语气提到一个老师。

在湖水中丢下一颗石子

 

李涛妈妈清晰地感觉到儿子在一天天变化,比如今年三八妇女节她收到了儿子的祝福短信,李涛还告诉她以后想去日本的大学学习游戏设计。

去年,在放弃体制学校后,李涛妈妈在陈漠寒的引荐下,将儿子送去了成都一家去日本留学的预备学校,在那里可以根据李涛的爱好选择相关的课程,如历史、烹饪、日语课等。

看着这些变化,李涛父母意识到,孩子不是只有一条路可以走。李涛也感受到,爸爸现在会为小时候打他道歉,妈妈开始尊重他的想法,还会鼓励他出门和朋友玩耍。

而提出“上厕所自由”的徐莉莉还是回到了那所私立中学,开始念高二。但那个暑假的课程带给她的余波,依旧在震荡。

在语文课上,遇到和老师观念有分歧时,这个女孩开始站起来,表达不同的想法。在老师因为课堂沉闷的气氛发火后,她还写了一封信,指出课堂设置的一些问题,并说“我们会和老师一起找到应对的方法”。最后,老师和她进行了一场谈话,坦承有些价值输入也不是他想做的,很欣慰她终于敢在课堂上大声陈述观点。

“至少我觉得自己迈出那一步了。如果一群人都觉得有问题,但没有人敢去说,就是我们的问题。”这个曾习惯保持缄默、听从规则的女孩坚定地说道。

尽管28岁的陈漠寒也不知道,这样一节权利课到底可以改变什么,身边很多人也告诉她不会有多大效用,但她说,至少“要在湖水中丢下一颗石子”。

学生们在课堂习得的方式,也延续到了家庭里。一位女孩的母亲告诉陈漠寒,她和丈夫互相打趣时,女孩却认为她使用了一些不好的语言,羞辱了爸爸,说:“即使很生气,也不要用言语去伤害对方,要温柔地表达自己的观点。”

在陈漠寒离开体制学校的第二年,一位曾经的学生告诉她,学校要求早自习站着念书,班主任对一位同学的站姿不满,就辱骂道:“你不是个东西!”那位同学马上反驳,说老师没权辱骂他,“人人都是平等的”。

班主任直接讲,班风变差,是受了陈漠寒的影响。有学生立刻站起来说:“陈老师不是您说的那种人。”教室里的其他同学也纷纷站起来支持。

现在,陈漠寒感觉过往丢下的石子,终于激起了一点波澜。

(为保护隐私,文中陈漠寒、徐莉莉、李涛均为化名。)

(梁衍军摘自微信公众号“极昼工作室”,本刊节选,黄思思图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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