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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路

分类:文苑 作者:双雪涛 整理时间:2023-10-04期刊:《读者》2023年17期 阅读数:人阅读

 

过了今天晚上,我就三十岁了。

她走过来,坐在我的台灯下。她说:“你的房间怎么这样冷?”我说:“漠河冷,今天暖气又断了。”她说:“我那边暖和一点儿,只不过我睡觉的时候老是把被子踢开。”我说:“这么多年了,你还是睡觉不老实。你怎么变得这样小了?”她说:“因为你快把我忘了。”我说:“我没有,我只是把你放在了更深的地方。”她说:“更深的地方是哪里?”我说:“是忘记的边缘,可永远忘不了,这就是最深的地方。”她笑了,变大了一点儿,坐在我的膝盖上,仰头看着我,说:“你倒说说,到底值不值得?”

在我很小的时候,父母在一场火灾中去世了。我住到了叔叔家,只有他愿意收留我。作为一个孤儿,我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,很快学会了保护自己。所有妄图欺负我的人,不管对手多么强大,我都给予我力所能及的回击。不得不说,我给叔叔添了不少麻烦,他也很少对我手下留情。终于有一天,在我又一次伤人之后,他把我送进了工读学校。在那里,有的教官的教育方式和叔叔没什么区别,只是我没法再白吃白喝混下去,而是需要做工。等我长大了一点儿,我便和伙伴一起走上街去铺路。我们把铁桶里的沥青舀到路上,然后看着压路机轰隆隆地从沥青和石子上滚过,造就一片平整的焦土。

工读学校里大多是和我一样的孩子,他们也许不是孤儿,但是顽劣的程度不比我差,在几次突然爆发的斗殴中我都没占到什么便宜。在被扎伤了几次之后,我学会巧妙地把刀子藏匿在床上的某处,然后逐渐学会用刀子威慑别人和保护自己。

终于在十六岁的时候,我回到叔叔那里,带着几处痊愈的伤痕。当时叔叔正在看报纸,他抬眼看着我,说:“你有什么打算?”我说:“到街上走走,看看有什么机会。”他点了点头,说:“你可以在我家里拿点儿东西,不用客气。”我在屋子里转了转,发现厨房的菜板上放着一把切软骨的尖刀。我伸手拿过他手中的报纸,把刀包好,背在身后。他自始至终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地看着我,在我走出房门之后,我听见他站起来,把门反锁上了。

经过一段时间的探查,我选择只在这座城市里的两个地方活动。一个是火车站,白天我就在火车站里睡觉、吃饭。我从来不偷东西,因为我不是小偷。所以火车站只是我生活的地方。另一个地方是我“上班”的所在。在这座城市的一角,有一片新建的别墅区,在别墅区和主城区之间,有一片树林。树林里有一条宽阔的大路,路两旁是崭新的路灯,冬天下午五点整,夏天傍晚七点整,灯就会亮起。这条路上大部分时间经过的都是各式各样的漂亮车子,偶尔也会有人走过,就像从富翁兜里掉出的硬币一样。我的工作就是在夜晚的时候把这些“硬币”捡起来。

我只拿现金。我的刀子一直没有派上用场,大多数遇见我的人,身上的钱和他们实际拥有的比起来都不值一提,他们也许根本不知道我准备了刀子。我的手艺似乎介于乞讨和抢劫之间,好像还没有一个词能够准确地定义。

遇见她的那天,她双肩背着书包,低着头从大路上走过。路灯突然亮起,吓了她一跳,她抬头看了看路灯的光芒,好像突然感受到寒冷,身体打了个寒战。冬天来了。虽然她穿着普通的校服,可她的神态告诉我,她一定有充足的零用钱。我从树丛里跃出,说:“给我一点儿钱。”她有点儿吃惊,可远比我想象的镇静。她说:“你是要买衣服穿吗?”我说:“给我一点儿钱。”她说:“你怎么穿得这样少?”从来没有人这么啰唆,我只好从怀里掏出刀子,说:“我杀过人。”她眼睛里微弱的恐惧彻底消失了。她说:“吹牛吧。”她虽然说中了,可我怎么好意思承认。我说:“不要逼我再杀一个。”她说:“你的刀子怎么包着报纸?”然后伸手去拿背后的书包。我说:“别动。”她说:“钱在书包里。”我说:“把书包给我。”她把书包扔给我,我差点儿被砸倒在地,这东西怎么这样沉。她说:“明天路灯亮的时候,我再拿点儿钱给你。”这时候,我已经跳进树林里,背上书包跑了起来。

她的书包里有五十二块钱,半块巧克力,一只巴掌大的玩具熊,一个文具盒。还有十七本书,囊括了各个科目的教材和习题册。我把玩具熊扔进垃圾箱,用七块钱买了一个夹着一丁点儿奶油的面包、一瓶矿泉水和一根烤香肠,然后躺在火车站候车大厅的塑料椅上,挑出一本书来读。

到了第二天傍晚,我一直在思考,到底应不应该去等她。她也许真的会带着钱来,身后跟着警察。我一直在椅子上躺到暮色降临。我看了看大厅墙上的大钟,离路灯亮起只有半个小时了。我忽然从椅子上跳起来,背上书包,拿掉刀子上的报纸,向着大路跑去。

我在树林里就看见她了,她背着一个新书包,站在昨天那盏路灯底下。我放慢脚步,观察她的周围,也许警察或者她的父母就潜伏在对面的树林里。我目测了大路的宽度,觉得即使有埋伏,如果第一步我能恰到好处地跳到树的后面,然后飞跑起来,就没有人能抓住我,毕竟没有人比我更熟悉树林里的地形。路灯亮起来,她朝树林看过来,我从树后面丢出一块石头到她的脚边。她几步走到我的身边,仰头看着我,说:“你背书包的样子好滑稽。”我说:“钱带来了吗?”她从书包里掏出钱,递给我,然后又掏出一件极厚的格子衬衫,说:“虽然有些旧,也大,不过你可以穿好多年,你还会长大的。”我将钱和衬衫接过来,把书包递给她,说:“还给你。”她说:“你留着吧,我买了新的。”我想了想,觉得可以留着当一个好枕头,就又背在了身上。她说:“把我的玩具熊还给我。”我说:“我扔了。”接着,我说:“从明天起,我就不来了,你不用害怕。”她说:“你不用害怕才对。你干吗扔我的熊?”我说:“我不害怕,你不了解我。”她说:“那你明天就来。”然后转身走了。

我没有在垃圾箱里找到那只玩具熊。第二天,离路灯亮起还有四十分钟,我又像被什么刺中了屁股一样,从椅子上跳起来,跑到树林里。这次我到得早了一些,看见她远远地走过来,径直走到我的眼前,然后坐在地上,说:“坐。”我坐在她身边,她什么话也不说,我们一起看着路灯逐个亮起,然后黑暗渐渐包围上来,把灯光挤成一个个细条。寒气扫进了树林,我从书包里掏出她给我的衬衫,扔在她脚边,说:“穿上吧。”她说:“我不冷。我一直以为黑暗是从天而降的,今天才知道,黑暗是从地上升起来的。”我说:“可能黑暗一直在,只不过光跑掉了。”她不再说话,继续看着前方,眼睛那样大,好像都没有眨过。过了好久,我问她:“你不用回家吗?”她说:“家里没有人,他们都很忙。”停了一下,她问我:“你是自己一个人吗?”我说:“是,我一直是一个人。”她说:“辛苦吗?”我说:“还好,总有办法的。”她说:“你是一个很厉害的人。”我从来没有被人夸奖过,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她说:“你能想到办法。”我问她:“亲人是什么样的?”她说:“和你很熟,但是和你不相干。”我说:“老师呢?”她说:“老师是只会重复的发条玩具。”我说:“朋友呢?”她说:“朋友是索取者,但是你不是。”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索取,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我被算作了她的一个朋友。

她问我:“你会杀死我吗?”我说:“当然不会,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她说:“我求你呢?”我说:“也不会。”她说:“我睡觉的时候常常会把被子踢开。”我说:“我不会杀死你。”她说:“然后我就在寒冷中醒来,身上什么也没有。我觉得人生就是这样,你以为世界包裹着你,其实你什么也没有。”我说:“那不是你自己踢开的吗?”她说:“也许吧,被子里面太闷了,对不对?”我说:“我得走了,不会再来了。”她说:“就算你不杀死我,我也会想办法死掉的,现在是我最美的时候。”我说:“也许你以后会更美。”她说:“不会了,时光不会流逝,流逝的是我们。”我站起来,她把衬衫捡起来递给我,说:“你欠我一只玩具熊。”我说:“已经没了,除非你想要个新的。”她说:“那不一样,你还不了我,就答应我一件事。”我说:“我不会杀死你,我没杀过人。”她说:“你果然在吹牛。你答应我,将那把刀子扔掉,然后找个其他的工作干。你会做什么?”我想了想,说:“我会铺路,很平的路。”她说:“那你就找个地方铺路。至少要活到三十岁。然后告诉我,到底值不值得一活。”我说:“我怎么能找到你?”她说:“你不用找我,我会来找你的。”我忽然说:“你真的会找到我吗?我是说,你要说话算话。”她说:“我说话算话,但是那天你要穿着这件格子衬衫,我才能找到你,这是你的标记。”我说:“我会的。”她说:“走吧,别再回到这条路上。”

我没有遵守诺言,我每天都回去,坐在树林里等着。可她再也没有出现过。在第六十七天的夜里,我看见有救护车呼啸着向别墅区驶去,不一会儿,又呼啸着驶出来,这回上面好像坐满了人。三天之后的清晨,一支送葬的队伍从别墅区中缓缓驶来,灵幡从车窗里伸出,有人向外撒着纸钱。我看见有人在副驾驶座抱着一幅黑白照片。我看见了,看见那照片上的容颜。就在那天夜里,我穿上衬衫,背着书包走到火车站的售票口,说:“我有八十六块钱,最远能够到哪里?”卖票的女人看了我一眼,说:“漠河。”我说:“就去那里。”在上火车之前,我把刀子扔进了垃圾箱。

我在漠河铺路,铺了很多条,通向不同的地方。我谨慎地对待每一条路,虽然很多路我铺好了之后再没有走过。我看见很多人虽然做着正常的工作,实际上却和过去的我一样,生活在乞讨和抢劫之间,而我在专心铺路。

有时候我会看见北极光。我在漠河第一次看到北极光的时候,惊呆了。它就像一团没来由的火,在冷空气的核心静静地燃烧,缓慢地释放出五彩缤纷的光芒,绿,白,黄,蓝,紫,直到它燃尽了,世界又恢复了本来的样子。

我看完书包里的十七本书,用每个月剩下的薪水,又买了一些书看。我几乎忘掉了自己曾经的样子,知道得越来越多。我所相信的已经不再是果敢的行动,而是安静的思考。我渐渐抵达了某种东西的深处,那个地方于现在的世界毫无意义,可其本身,十分美好。我曾经把刀子和玩具熊丢在垃圾箱里,但我似乎逐渐把玩具熊找了回来。

今天晚上,我穿上那件格子衬衫,果然不大了,尺寸正好。我坐在台灯下,把十四年前的十七本书摆在书桌上,一本本地看起来。她也许已经在我身边站了很久,但我没有发现她,她只好坐到我的书桌上,坐到我的书页上。

她仰头看着我的台灯,就好像当年她看着路灯一样,打了一个寒战。

“你倒说说,到底值不值得?”

我把玩具熊放在她的手上,说:“还给你。”

她说:“你找到了?”

我说: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难。”

她说:“那就是,值得?”

我说:“我不知道,我没有为了答案而活着。”

她把玩具熊抱在怀里,说:“那你为了什么?”

我说:“我只是活着,然后看看有趣的事情会不会发生。”

她说:“你不怕流逝了吗?”

我说:“我在流逝,不过这就是有趣的地方,至少我比时光本身有趣。”

她说:“你说得对,你现在确实比当年有趣了一点儿。”

我说:“你也没错,你现在确实和当年一样美丽。”

她红了脸,摸了摸玩具熊,把它递给我,说:“送给你吧,我有整整一个游泳池的玩具熊。”

我接过来说:“你什么时候再来找我?”

她说:“在你死的那天。记得要穿这件格子衬衫,这是你的标记。”

我说:“我会的。”

她跳起来吻了我的脸,然后变成光,退出了黑暗。

我抱着玩具熊钻进被窝,把被子紧紧地压在身上。我对自己说:“不要把被子踢开,让被子包裹住我,明天暖气就会修好了吧。”

(唱 晚摘自北京日报出版社《平原上的摩西》一书,本刊节选,陆 凡图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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