住在声音里的彼得·潘

你见过天将破晓时半明半暗的曙色吗？我见过。

在高一那年的冬天，冷风刮过宿舍楼道，未被关上的窗户在风中作响。楼道里除了我，没有别人。我对着清晨寒冷的空气，念着《哈姆雷特》中的一段台词。这是我进行的第十五次练习。下午，学校的话剧社将进行演员选拔，我喜欢的人也会参加。

我期待自己和对方都能被选中，最后一起登上舞台，让镁光灯照亮我们，让台下的人都能看到我们的表演，祝福我们。

这些念头成为那段时间我心脏跳动的全部意义。我忍受寒冷和孤独，任面颊冻得通红，声带不断被磨损，依然执拗地念着书中的台词。我告诉自己千万要加油，这样才有机会穿越人海，自信地站在她的面前，望向她眼中的银河。

但很快，现实就将我拒之门外，而她进了门，正跟被选中的男主角一道排演。

我无法忘记自己在发出第一个音后，话剧社社长将我打断的情景，他带着笑，跟我说：“你不适合，你的声音只能演小孩，哈姆雷特这种历经沧桑的角色，需要成熟的音色。”他一语落地，众人不禁跟着笑。我低着头，从人群中走出来，走到学校的一处角落，见无人，便哭起来，胃都在跟着抽搐。

我留恋青春期抵达前的所有时光，在没有特别区分性别的岁月里，我可以大胆地牵着女孩的手做游戏，可以穿着姐姐的“恨天高”在家附近神气地晃荡。当然，在那时没有人会觉得我的声音有问题。相反，我还嘲笑某些提前发育的男孩声音沙哑，像鸭子“嘎嘎”的叫声。

到了小学五年级，因为我的声带比一般男孩的短薄，发出的声音格外清亮，再加上学习好，各科老师都很喜欢我。语文老师把我推荐到学校广播站，我成了广播站唯一的男播音员。

在广播站，我很快找到了声音带来的快乐。我模仿电视台主持人，拿腔拿调地朗读各种文章，有时捏着嗓子，有时又故作低沉，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声音构建的世界里。这样的播音生活一直延续到了初三。在此期间，我不但没有接到任何投诉，反而得到很多人的赏识、表扬。

直到中考前的一次播音结束，我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声音的问题。那天我像往常一样走进学校广播室，按下话筒，朗读了一篇感人至深的亲情类文章。我读着读着，眼泪都要浸透桌上的广播稿了，心想一定会有同学听到广播后被感动得痛哭流涕，晚饭都没法咽下。想到这里，我心中很有成就感。

结束播音出来时，我见到两个男生一边看着我、一边窃窃私语。

“看到了吧，是个男的，刚刚那篇文章就是他读的。”

“真不敢相信他的声音是那样的。”

“你自己也看到了，从广播站出来的没有其他人了，你输了，必须请我吃饭！”

我觉得自己像是受到了羞辱，难堪地走掉了。

那个晚上，我没再开口说话，一个人绕着操场跑了很多圈后，我用双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。周围有人跑过，我怕自己喘气的声音被他们听见，便使劲儿憋着。

之后，我越发觉得自己是被岁月遗忘的孩子，它只是增长了我的年龄，却忘了塑造我的声线，让它还停留在昨天。我开始越来越不敢开口跟别人说话，怕他们讨论我，怕他们嘲笑我。

直到高一的时候，我遇到同学L——一个声音温柔甜美、喜欢朗读课文的女生。每次她一念字句，都让人感觉像海风吹来。

她想去演话剧，我便想跟着。谁知结果不尽如人意，我沮丧极了。

后来我遇见G。话剧社演员选拔那天，我离开现场后，他专门从话剧社跑出来找我，见我在哭，便跟我说：“你的声音很好听，非常干净，我个人很喜欢，想找你去广播站播音，不知道可以吗？”

我原本已经放弃了当播音员的想法，G的出现给我带来了一丝希望。我想出一口气，对着话筒大声喊出自己的名字，让那些否定过我的人听见。我需要让他们知道，我并没有被他们的目光和嘲笑击垮。于是我擦干眼泪，对G点了点头。

G长相清秀，仿佛周身带着光，一笑岁月就明亮起来。于是，我黯淡难过的时光有了G的陪伴。他的声音比我的好听太多，有些少年老成的沧桑，是我期待的长大后能拥有的音色。他吉他弹得很棒，每次班级表演节目，总少不了他。

进入高中广播站一段日子后，我深知自己的播音水平非常一般，但G总在鼓励我。他说我的嗓音清亮，让我“不要刻意压低声线，隐藏自己身上的独特性，那正是我们记住你的地方”。我永远忘不了在一次播音结束后，他对我说的这段话，像穿越人海的星光落在我的肩上。

如今，我的同龄人大部分已经陷入生活的泥沼，被俗世灌入太多的烟火气，声音不再如昨。而我的声音还如年少时那般青涩。从前被厌恶过的声音成了讲台下的学生喜欢我的一个原因，读者能在我写下的篇章里寻得少年心性，多半也是我年少时的声音不曾遗失的缘故。在这清亮的音色中，我轻易地就能回到过去，拾起昨日的种种。

昨天，声音让我变得孤独；此刻，声音使我变得独特。我感谢生命旅途中给予我光亮的G。

忍耐一切嘲讽，承受一切目光，伤心也好，失落也罢，就当作是这世界为我们织的长衫，披在身上前行就好。等时间的魔术师将其他人都变得一样时，我们就是辽阔宇宙中与众不同的行星，每一颗都分外璀璨。

你见过彼得·潘吗？他是作家詹姆斯·巴里笔下的一个人物，是个会飞的“野孩子”，带着有梦的少年们在永无岛上冒险。他无忧无虑，天真烂漫，永远都长不大。如果你没有见过他，没事，你可以听听我的声音，他一直住在我的声音里。

（田宇轩摘自微信公众号“中国校园文学”，胡晓江图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