牵牛花

我告诉学生接下来要教他们画牵牛花，他们没有像之前画梅花时那样提出许多问题。梅花在热带属于罕见植物，都“长”在书和画册里。可是牵牛花离我们很近。我跟学生提到文章里写的“春种海棠，夏养牵牛，秋赏菊，冬扶梅”，学生吃惊：“原来牵牛花是夏天才开的花呀！”“四季如夏”的东南亚地区，一年到头四处可见牵牛花。

住在城市的人不怎么留意花树。我有几年到乡下住，一个医生朋友家的泳池边种满了各种花树。穿行在树与树之间，我看到不远处的篱笆上，蓝紫色的牵牛花正在恣意绽放，有些随意悬挂在墙上，还有的开到地上，掌状三裂的翠绿叶子之间，点缀着数不清的鲜艳，我的眼睛瞬间被点亮了。

我的学生听到画牵牛花，立马反应：“小时候，我们把牵牛花叫喇叭花。”造型像小喇叭的花，花形漂亮，颜色鲜丽，跟随枝蔓缠绕攀缘在栅栏或围墙上开花，姿态有一种独特韵味的温柔。

不管是牵牛还是喇叭，两个名字都带着乡野气息，换个说法：牵牛花是非常接地气的花。

中国画家中，最叫人难忘的乡土画家是齐白石。他出生在湖南湘潭农村，当过农民，做过木匠，以乡土的天然趣味描绘大众耳熟能详、喜闻乐见的题材，闯出一条风格独特、雅俗共赏的绘画道路。

齐白石喜欢画牵牛花，他晚年画的一幅牵牛花，笔力刚健、穿插有致的墨色藤蔓线条仿佛旋律优美的音乐，4朵绽放的花和十几个未开的蓓蕾，成了舞姿婀娜、轻盈曼妙的主角，配角则是几片浓淡相间的墨叶。他在画跋中写道：“予偕山子晓霞山之西，大岩之东，岩之牵牛，常有花大如斗。予九十二岁时，一日翻旧簏得予少时手本，九十二始用之。”

少年时画过的牵牛花，画家一直画到老年。1920年，他人在北京，初识梅兰芳。梅家花园里“光是牵牛花就有百来种”。他迷上了“见所未见的碗大的花朵”，从此开始画此花。当天梅兰芳亲自给他“磨墨理纸”，来自乡下的老人在北京遇到看得起他的朋友，心里的得意忍不住流露笔下。“当天兰芳叫我画草虫给他看……画完了，他唱一段《贵妃醉酒》，非常动听。”

1924年，梅兰芳拜老人为师。老人对京剧界如日中天的梅兰芳客气地说：“你这样有名，叫我一声‘师父’就是抬举了……”梅坚持行拜师之礼。有了师生情谊，每逢花开时节，老人就到梅家赏花，牵牛花最终成了他的代表性题材。

梅兰芳也画花鸟，其中有牵牛花。他的表现手法和老师齐白石的有所不同。艺评家中肯地评价：“梅兰芳的绘画品位很高。”无论笔墨、构图和线条，他都讲究传统和规律，他的花鸟画风格清丽秀雅、恬静柔美，这和个人的成长环境及性情都有关联。

学画不久，有画家朋友劝我，绘画题材需有所拣择，不能随便画。初时我不明白，随便可画，还用拜师学习吗？朋友解释：“画花必选牡丹，画鸟必选孔雀，最起码也要画梅、玉兰，仙鹤、大公鸡。”刚入门水墨画的我仍模糊不清。朋友笑：“花鸟画是在托物言志。牡丹、梅花、玉兰，说的是荣华富贵、喜事盈门、繁荣昌盛，孔雀、仙鹤、大鸡则代表如意、长寿、吉祥，这些花和鸟皆带有幸福美好的含义。”

中国传统的文化题材，寓意品格高尚的“梅兰竹菊”，在水墨花鸟画基础课时被称为“花中四君子”。梅喻高洁傲雪，兰比深谷幽香，竹为清雅高节，菊是凌霜淡泊。上的是水墨艺术课，练习技法墨法的同时，从中学习做人的道理。

彼时我人生经验不足，却自以为懂很多，带着自认超凡脱俗的想法，笔下坚决不出现牡丹、孔雀等华丽富贵的题材。仿佛图画一沾上鲜艳色彩、绚烂多姿即流入平凡庸俗。

现在回头想，我觉得自己幼稚可笑。终于跋涉和跨越过沧桑岁月，生活历练带来了清澈和通透的智慧，不媚俗应在心灵而不在表层。况且所谓的俗，存在于个人层次的认识。

齐白石一幅不是牡丹也不是孔雀的《牵牛花》，70cm×35cm，立轴，3朵红色花，4朵未开的花苞，墨色叶子，牵几根藤蔓，加两支竹竿，撑起的价格是“2021年在北京保利春季拍卖成交价115万元人民币”。

不是价格昂贵的画就是好画，但好画大都价格高昂。计较题材，那是因为不知道艺术真正要呈现的文化内涵以及独立思考的创新。

画什么不重要，画里的美学和哲学价值，决定了一幅画艺术水平的高低。

（水墨摘自《羊城晚报》2021年10月14日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