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不要藏起来

在她踏上T台时，欢呼声立刻停止了。她用力甩着假肢的关节，贴了小贴纸的假肢一曲一伸，在灯光的照射下泛着金属的光芒。在寂静的T台旁边，有一个女孩轻声说了一句“好飒”。

这是牛钰第一次参加走秀。在2021年的上海时装周上，她穿着连帽卫衣，头戴渔夫帽，腰间系着衬衫，手里拎着装满花的布包。她和其他模特只有一处不同——她的右腿是假肢。

2008年，11岁的北川五年级学生牛钰在地震的废墟下被埋了三天三夜，被救出来的当天，因为感染气性坏疽，她的右腿被高位截肢，而为了保住左腿，她经历了30多次手术。

穿上冰冷的假肢，努力地重学走路，10年后，她参加汶川半程马拉松比赛，用3小时53分走完全程。在日常生活中，为了让人们大大方方地看，她在“小钢腿”上粘上闪光灯，在路人惊奇的目光里，甩着手、颠着腿，走在成都最繁华的街道上。

牛钰说：“走上T台，是我无数次挣扎、无数次崩溃后的证据，我不要藏起来。我要自由洒脱地走在大街上。”

藏起来的10年

截肢后，牛钰一度站不稳。

在医院做康复治疗时，牛钰开始练习站立。第一次，她扶着单杠站了3秒钟，就跌坐在了地上。后来她慢慢地能站稳3分钟，于是开始练习穿假肢，把右腿残肢放进冰冷的接收腔里一点一点磨合。

因为截肢时截掉了膝盖，所以她的假肢上也有关节。走路前脚掌着地的时候，关节可以弯曲，后脚跟着地的时候，关节可以锁住。但有的时候走得太快了，后脚跟没站稳，关节一弯，她就会直直地跪下去。

康复治疗结束后，她在绵阳的八一帐篷学校读完小学，回到北川读初中和高中，后来又去了成都上大学。一切看似回到了“正轨”。

但是，只有牛钰知道，自己躲藏了10年。这10年里，牛钰始终觉得自己“越正常越好”。“正常”就是尽力让自己看起来不是残疾人。她会给假肢裹上海绵外壳，然后穿上裤子——这样她看起来就和健全人一样，甚至一些朋友都不知道她右腿截肢了，被问到时，她就会说“我的腿受过伤”。

能站在这里就是一种走出伤痛的象征

2018年5月12日恰巧是牛钰的农历生日。为了这一天，她鼓起勇气给自己准备了一份独特的生日礼物——一套写真。

拍摄写真时，她第一次在公众场合取下了假肢上的海绵。她能感觉到，大街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。“迎面走来的人都在盯着你，那种压迫感非常强。”她不敢看路人的眼光，紧张得手心出汗，心脏“怦怦怦”跳得很快。她努力挺直脊背，坚持拍完了那套写真。

在过完生日的第二天，她和几个朋友一起参加了首届汶川马拉松比赛。“没有为什么，我就是想去跑。”那是她在因为地震失去学校田径队队员身份后，第一次以跑者的姿态站上赛道。

汶川马拉松从汶川县映秀镇开跑。但穿着假肢终究没办法奔跑，枪响之后，牛钰只能走走停停。

用时3小时53分，她完成了这次马拉松，总共走了21公里。她上了热搜，被称作“汶川马拉松最美女孩”。

闺密李倩也是在那次比赛中第一次见到牛钰，当时她心想，这姑娘好酷。

牛钰也为这次马拉松付出了一些代价：赛后在家里躺了3天，浑身酸疼。

到目前为止，牛钰一共参加了5次马拉松。后来的几次出于身体原因，她都没有坚持走完全程，但是她坚信，“能站在这里就是一种走出伤痛的象征”。

穿“闪光假肢”的女孩

2018年后，牛钰开始越来越多次地取下假肢上的海绵，坦然地走在大街上。而2021年9月7日那天的经历，促成了牛钰更大的改变。

那天下午，牛钰和李倩在街上走，迎面碰到一对祖孙。老奶奶看到牛钰后对她的小孙子说：“你离这种人远点儿，断手断脚的怪吓人的。”

这是李倩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大的恶意，她感到身边的牛钰瞬间变得非常失落。她握紧牛钰的手，默默陪着她继续往前走。

“我在意的不是她对我说的话，而是她给小孩子灌输的观念。”“我希望，在孩子心里我们是帅气的钢铁侠，在大家眼里我们是勇气和力量的象征。”牛钰用视频记录下了这些话。

于是第二天，她做了一个令李倩震惊的决定——把闪光灯绑在假肢上，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。

从出门一直到在街边装闪光灯，李倩反复问牛钰：“你真的确定吗?”牛钰点点头，没有任何犹豫。

当闪光假肢在夜晚的春熙路上发光时，街上人们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——一个姑娘背着黄色的小包，双手一甩一甩的，两条腿颠着往前走。

记录下这一幕的视频火出了圈。牛钰的头衔又多了一个——闪光假肢女孩。

李倩知道牛钰想要什么。“她觉得，大家如果想看她的腿，那就大大方方地看。”李倩说。

残疾人也可以走上T台

一个月后，这个女孩走向了更大的舞台。2021年10月11日，有品牌方邀请牛钰参加3天后的上海时装周。“我有过犹豫，觉得走秀这件事情我没有尝试过，有点儿难。邀请我的品牌方是运动品牌，而我因为截肢很多运动做不了。”

品牌方给她回复了4个字：运动精神。这4个字打动了牛钰。

牛钰说，她从小就很调皮，爸爸送她学跆拳道，跳拉丁舞、恰恰舞。她自己去打乒乓球、打篮球、玩滑板……但地震让这一切爱好都停止了。

为了“运动精神”，她决定赴约参加上海时装周。在T台上，踩着一条机械小钢腿，牛钰走完了一分钟的台步。

这是牛钰第一次走T台，她没学过更没练过，表演前一晚，她紧张得做了一夜噩梦。

走完T台之后，很多人追着她问：“怎么没穿你的闪光假肢?”牛钰笑着回答他们：“因为时装周有规定，否则我会穿上。”

有人评论说，她左腿的肌肉线条十分清晰，看起来很漂亮。那是因为靠近脚跟的肌肉被剔掉就再也不会长新的了，这会让靠近膝盖的部分新长出来的肌肉显得更加健硕。“人的身体是这样神奇，它会不自觉地帮助你适应你的现状。身体本身会给你一些力量。”

也有人发现，她走秀时假肢还是会一脚高一脚低，没有办法走直线。只有李倩知道，在走T台的那天上午，牛钰大腿上的皮肤被磨破了。在已经化好妆，距离走秀还有半个小时的时候，牛钰疼得忍不住了，跑到卫生间贴了几个创可贴，以减缓器具和肉体的直接摩擦。她又调整了一下假肢的位置，可是还是穿不好，只能硬撑着上场。她每走一步都在承受剧痛。

希望这个群体能生活在阳光下

2018年，第一次展露假肢拍摄写真的时候，牛钰只是想尝试一下。对于后续会发生什么，这个当时年仅21岁的女孩完全不知道。

这几年间，不断有人质疑她是不是炒作、“博同情”……

牛钰知道，自己打心底里还是在意别人的眼光，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，她不再那么敏感。她在微博里写道：“我只是希望能给大家力量，只有我知道接受30多次手术是怎样的一种痛苦。如果可以，我也希望自己健全，可以爬山，可以骑自行车，可以去很多很多地方。”

“人可以与自己的身体器官沟通。当我能接受自己的残肢，接受假肢是我身体的一部分的时候，地震所带来的伤痛就逐渐离我远去了。”

据中国残疾人联合会发布的数据，中国现有超过8500万的残疾人。可是在遇到牛钰之前，李倩在大街上几乎没有看到过他们，她在生活中也几乎没有遇到过残疾人。李倩曾经很疑惑：这些人都在哪里?

牛钰知道，这些人中很大一部分都把自己“藏”起来了。心理问题难以克服，再加上得不到他人的理解，这些人可能一直无法生活在阳光下。“街上大多数人是出于好奇而盯着我看，因为大家没怎么见过残疾人，自然会好奇。如果我出来得比较多，他们见得多就不会再这么好奇了。”

她想起一年前，一个同为残障人士的19岁女生发给她的一条私信：“我看到国外有好多残疾人都站上了T台，真的好羡慕。希望有那么一天，同样的一幕也能出现在国内的秀场上。我们虽然不完美，但依旧很漂亮。”

(易来摘自《现代青年》2022年第1期，本刊节选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