倾听

○韩良忆 袁小茶 译

六岁时，我坐在表姐家的钢琴前，幻想自己正在弹奏一首曲子，并随着琴声唱道：“在这薄暮时分，我的小亲亲……”比我大九岁的表姐挨着我一屁股坐在琴椅上，并扯着嗓门对我母亲喊：“席薇婶婶，娜塔莉是个音痴，她唱歌荒腔走板!”

我从此闭口不唱歌，也极少听音乐，听到收音机播出百老汇的歌舞剧音乐时，也只留心歌词，从不试图跟唱旋律。

长大一点，和朋友玩“猜歌名”游戏，我只哼了一小段，却引来一阵爆笑，他们都不相信我真的在哼《南太平洋》剧中的那首《比春日更娇嫩》。我借此得到了别人的注意，可是我年轻的心却悄悄渴望自己的歌声比得上歌舞明星吉卜赛·罗斯·李的。毕竟，我晓得每首歌的每一句歌词。然而，基本上音乐的世界与我无缘。我是个音痴，就像肉体上存在缺陷。

几年前，我跟从一位歌唱师父学唱歌。他告诉我，世上没有音痴这码事。“歌唱有九成靠倾听，你得学会聆听。”只要你听得透彻，那乐音便会盈满你体内，所以当你一张开嘴巴，音乐便会自然而然地从你体内流淌出来。上了几周课，我和朋友合唱，生平头一遭没有走调，我内心笃定地想着，我已得到启示。我个人的声音不见了，两个人的声音已融合为一体。

写作也有九成靠倾听，你是如此专注地聆听周遭的环境，以至那环境充盈你的身躯，因而当你提笔写作时，它便一发不可收拾地从你体内流泻而出。如果你能捕捉周遭真实的一切，你在写作时便不需要其他东西了。你不只是倾听隔桌而坐、正对你说话的那个人，同时也在聆听空气、椅子和门，并且穿过那扇门，倾听季节的声音以及透窗而来的各种色彩的声音;倾听过去、未来以及你所处的当下。用你的全副身躯去聆听，不光用耳朵听，也用你的双手、你的脸，还有你的后颈听。

倾听就是有容乃大，你听得越深刻，就写得越好。你不带成见地接纳事物的本色，到了第二天，便可写出关乎事物本色的真相。杰克·凯鲁亚克曾列表说明散文写作的要素：“对万事万物皆怀抱恭谨，敞开心胸，倾心聆听。”他同时也说：“不要舞文弄墨，要确切呈现事物的本色。”

萨门·沙契拉比有一回提到，当他还在犹太神学院就读时，学生只能听课，不能记笔记;上课时，学生得实时将课堂内容牢记在心。这种做法在于告诉人们，我们什么都能记住，但是我们会选择并训练我们的心灵只关注自己想关注的事物。

在课堂上念完一段文章后，我往往请学生“回想”，让他们尽量准确地接近文中所说的话或所写的字句，重述让他们感觉强烈的东西，而不是走到一旁，光是表示：“她提到农田的那一段还不错。”把细节一五一十地讲给我们听：“伫立田中，我比乌鸦更寂寞。”除了敞开心胸、接收声音，这种深刻且无比珍贵的倾听也能唤醒深藏在你内心的故事和影像。用这种方式倾听，你会变成一面映照你自己以及周遭真实本色的明镜。

基本上，如果想成为好作家，就必须做三件事：多多阅读、仔细深刻地倾听，以及多多地写。同时，不要想太多，只要长驱直入文字、声音和各种知觉的核心，并且让你的笔在纸上写个不停。

倘若你常读好书，在你写作时，好书会从你笔下泉涌而出。或许并非如此轻而易举，不过如果你想学点东西，那就直接走向源头吧。十七世纪日本的俳句大师松尾芭蕉曾说：“欲知一树，走向彼树。”想了解诗，便得读诗、听诗，让格律与形式都铭刻在你的心头，不要走到一边，转而用讲求逻辑的脑子来分析诗;带着你的全副身心进入诗中。日本禅宗大师道元说：“走在雾中，会弄湿身体。”因此，只管听、读和写便是。慢慢地，你会逐渐接近你需要说的东西，并且用你的声音把它说出来。

要有耐性，别担心，只管和着调子歌唱并写作。

(心香一瓣摘自广西科学技术出版社《写出我心：普通人如何通过写作表达自己》一书，习K图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