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历十才子发覆

大历十才子在唐代文学研究者中经常被提到。至于是哪十个人，又为什么是这十个人而不是其他人，他们的集结最初由谁所倡议，十人在人事与政治上到底有怎样的立场与依附，似乎一直众说纷纭。本文整合文献，努力追求真相，试图提一新说，供学人参考。

一、 大历十才子是哪十个人

傅璇琮先生著《唐代诗人丛考》所收《卢纶考》，认为大历十才子的称号及具体人名，“最早见于姚合《极玄集》”。1993年左右，他委托我到上海图书馆校勘清初毛晋汲古阁影宋写本《极玄集》一卷，发现该本与通行的二卷本最显著的不同是，二卷本在各诗人下的小传，影宋写本都没有。我在分析后，认为《极玄集》的旧注不是出于姚合之手，而是出于元明间人所附益，也就是说，《极玄集》注中有关大历十才子的记载不出于姚合手笔，不能视为大历十才子的最早记载。傅先生对此表示赞同，并将拙见收入他主编的《唐才子传笺证》第五册《补正》。

否定了《极玄集》的记载，大历十才子的记载以何书为最早呢？

就今所知，以《旧唐书》卷一五三《李虞仲传》为最早，其文云：

父端，登进士第，工诗。大历中，与韩翃、钱起、卢纶等文咏唱和，驰名都下，号“大历十才子”。时郭尚父少子暧尚代宗女升平公主，贤明有才思，尤喜诗人，而端等十人，多在暧之门下。每宴集赋诗，公主坐视帘中，诗之美者，赏百缣。暧因拜官，会十子曰：“诗先成者赏。”时端先献，警句云：“薰香荀令偏憐小，傅粉何郎不解愁。”主即以百缣赏之。钱起曰：“李校书诚有才，此篇宿构也。愿赋一韵正之，请以起姓为韵。”端即襞笺而献曰：“方塘似镜草芊芊，初月如钩未上弦。新开金埒教调马，旧赐铜山许铸钱。”暧曰：“此愈工也。”起等始服。端自校书郎移疾江南，授杭州司马而卒。

此因虞仲传追述其父李端事迹，提到大历十才子，而且认为十人皆出入郭子仪第六子驸马都尉郭暧门下，因而得名。具体是哪十人，这里仅提到李端与韩翃、钱起、卢纶四人，未全部罗列。此外，《旧唐书》同卷《卢简辞传》也说道：“初，大历中，诗人李端、钱起、韩翃辈能为五言诗，而辞情捷丽，纶作尤工。”同样因子传叙述父辈事迹，讲到卢纶的诗才，还有一大段叙述卢纶对同时诗人的哀悼，也没有开列十人名单。

就目今所知，最早开列大历十才子十人名单的是《新唐书》卷二○三《文艺·卢纶传》，云“纶与吉中孚、韩翃、钱起、司空曙、苗发、崔峒、耿、夏侯审、李端皆能诗齐名，号大历十才子”。与明刊《极玄集》同，后者殆即抄前者。

对大历十才子的不同讨论，较刺眼的是《唐诗纪事》卷三○《李益》下的一段记录：“大历十才子，《唐书》不见人数。卢纶、钱起、郎士元、司空曙、李端、李益、苗发、皇甫曾、耿、李嘉祐。又云：吉顼、夏侯审亦是。或云：钱起、卢纶、司空曙、皇甫曾、李嘉祐、吉中孚、苗发、郎士元、李益、耿、李端。”一下子开出三套名单，涉及十五人，与《新唐书》大有不同。《唐诗纪事》卷三○《卢纶》及《韵语阳秋》卷四所载，与《新唐书》同。

更晚的记载，如宋严羽《沧浪诗话》说冷朝阳在大历才子中为最下，清王士禛《分甘余话》卷三引宋江邻几说，作卢纶、钱起、郎士元、司空曙、李益、李端、李嘉祐、皇甫曾、耿、苗发、吉中孚十一人，或又加夏侯审，又认为“发、审诗名不甚著”，“且皇甫兄弟齐名，不应有曾而无冉，又皇甫同时盛名，而亦不之及”。清管世铭《读雪山房唐诗抄》卷一八则以卢纶、韩翃、刘长卿、钱起、郎士元、皇甫冉、李嘉祐、李益、李端、司空曙为大历十才子，纯粹就诗歌成就重新做了编排，当然是后人之认识。

二、 大历十才子并不代表大历诗歌的最高成就

就两《唐书》所载分析，大历十才子是大历中驰名都下的十个诗人，他们的文学活动常与驸马都尉郭暧有关，或者说，是一个特定的小圈子，不足以代表大历诗歌的最高成就，其最初之命名本就不含代表时代的意义。

大历（766—779）是唐代宗的最后一个年号，凡十四年，占代宗在位时期的五分之四，几乎成为代宗时代的同义词。在大历前期，盛唐一流诗人杜甫、高适、岑参、元结等都还在，且留下较多作品，不能认为他们不是大历诗人。在京城以外，尽多一流诗人，在这一时期可以列举的代表作者有韦应物、刘长卿、皎然、皇甫冉、李嘉祐、张继、顾况、戴叔伦、戎昱、严维等。若列名十才子，比任何一位都不逊色。

还特别要说到两部以反映大历时期诗歌成就为主要目的的选本。一部是《中兴间气集》，高仲武编选于德宗前期。所选二十六位诗人，大历十才子入选者仅有钱起、韩翃、崔峒三人，七人未入选。而该集上下卷分别以钱起、郎士元领衔，入选者既包括名气很大的戴叔伦、皇甫冉、张继、刘长卿，也包含女诗人李季兰，参与谋乱而被杀的苏涣，主张复古的元结的朋友孟云卿、刘湾，还包括政声不佳而诗歌可称的窦参。就此分析，此集水平与识见均有可称。另一部是姚合《极玄集》，所收作者二十一人，专取王维一派的追随者。除王维、祖咏年辈稍早，其他皆大历间诗人，十才子入围者有李端、耿、卢纶、司空曙、钱起、韩翃六人，即十人中存诗较多者皆得入选。也就是说，王维一派在大历时期追随者颇众，大历十才子所走主要也属这一路，当然十人以外，有成就者仍大有人在。

三、 卢纶与大历十才子

大历十才子的说法，由谁提出，又为什么提出，大约都不易弄明白。但一般来说由最后活着的人提出，由有较大发言权的人提出，可能要大一些。从后一点来说，钱起、卢纶与李端之子皆官显，正史记载也因卢、李二家子弟传而载入。从生存时间来说，卢纶大约活到贞元十五年左右，比李端晚十五年，卢纶存诗中，恰也有相关的重要记录。

卢纶《得耿司法书，因叙长安故友零落，兵部苗员外发、秘省李校书端相次倾逝，潞府崔功曹峒、长林司空丞曙俱谪远方。余以摇落之时，对书增叹，因呈河中郑仓曹、畅参军昆季》：“鬓似衰蓬心似灰，惊悲相集老相催。故友九泉留语别，逐臣千里寄书来。尘容带病何堪问，泪眼逢秋不喜开。幸接野居宜屣步，冀君清夜一申哀。”此诗涉及十才子中的六个人，即作者卢纶，传消息者耿，逝世者苗发、李端，谪居远方者崔峒、司空曙。耿的墓志已经出土，知他卒于贞元三年（787）十一月，诗作于此前。诗赠河中仓曹参军郑损和参军畅当，从末二句推测，卢纶时也在河中，与二人居处相邻，可以闲步间就到，一吐清夜之哀。卢纶到河中是入名将浑瑊幕府。浑瑊授河中节度使是在兴元元年（784）八月，到次年即贞元元年（785）河中乱平，浑瑊方得赴镇。也就是说，卢纶诗应作于贞元元年或二年秋天。他称耿为逐臣，称苗发、李端为故友，且二人临终前皆留语与他为别，可知交谊之深，相知之契，故闻哀触痛五内，不能自已。

卢纶《纶与吉侍郎中孚、司空郎中曙、苗员外发、崔补阙峒、耿拾遗、李校书端，风尘追游，向三十载，数公皆负当时盛称。荣耀未几，俱沉下泉。伤悼之际，畅博士当感怀前踪，有五十韵见寄，辄有所酬，以申悲旧，兼寄夏侯侍御审、侯仓曹钊》：

禀命孤且贱，少为病所婴。八岁始读書，四方遂有兵。童心幸不羁，此去负平生。是月胡入洛，明年天陨星。夜行登灞陵，惝怳靡所征。云海一翻荡，鱼龙俱不宁。因浮襄江流，远寄鄱阳城。鄱阳富学徒，诮我无营。谕以诗礼义，勖随宾荐名。舟车更滞留，水陆互阴晴。晓望怯云阵，夜愁惊鹤声。凄凄指宋郊，浩浩入秦京。沴气既风散，皇威如日明。方逢粟比金，未识公与卿。十上不可待，三年竟无成。偶为达者知，扬我于王庭。素志且不立，青袍徒见萦。昏孱夙自保，静躁本殊形。始趋甘棠阴，旋遇密人迎。考实绩无取，责能才固轻。新丰古离宫，宫树锁云扃。中复莅兹邑，往惟曾所经。缭垣何逶迤，水殿亦峥嵘。夜雨滴金砌，阴风吹玉楹。官曹虽检率，国步日夷平。命蹇固安分，祸来非有萌。因逢骇浪漂，几落无辜刑。巍巍登坛臣，独正天柱倾。悄悄失途子，分将秋草并。百年甘守素，一顾乃拾青。相逢十月交，众卉飘已零。感旧谅戚戚，问孤恳茕茕。侍郎文章宗，杰出淮楚灵。掌赋若吹籁，司言如建瓴。郎中善余庆，雅韵与琴清。郁郁松带雪，萧萧鸿入冥。员外真贵儒，弱冠被华缨。月香飘桂实，乳溜滴琼英。补阙思冲融，巾拂艺亦精。彩蝶戏芳圃，瑞云凝翠屏。拾遗兴难侔，逸调旷无程。九酝贮弥洁，三花寒转馨。校书才智雄，举世一娉婷。赌墅鬼神变，属词鸾凤惊。差肩曳长裾，总辔奉和铃。共赋瑶台雪，同观金谷筝。倚天方比剑，沉井忽如瓶。神昧不可问，天高穆尔听。君持玉盘珠，泻我怀袖盈。读罢涕交颐，愿言跻百龄。

诗的题目与篇幅都很长，仍愿意全篇抄出，是因为此首对了解卢纶与十才子之关系，太重要了。所谓十才子，此诗记录了六人的死亡，加上年辈稍长的钱起与韩翃，存者只有作者卢纶与受诗者之一的夏侯审了。此诗记录的是卢纶对亡友的悲哀，更是对诗史一个时代的小结，值得仔细地解读。

从诗题说，是卢纶得知六位友人死讯后所作，首先应确定此诗的写作时间。前引耿墓志，知他卒于贞元三年十一月。《旧唐书·德宗纪》载，贞元四年“八月，以权判吏部侍郎吉中孚为中书舍人”。诗题仍称吉为侍郎，不称舍人，可能吉未就新职即去世。《全唐文》卷六九○有符载贞元四年（788）戊辰作《剑南西川幕府诸公写真赞》，写“水部司空郎中曙字文初”一章云：“风仪朗迈，振拔气器。玉气凝润，鹤情超辽。文烛翰苑，德成士标。问望何有？羽仪中朝。”作于司空入剑南韦皋幕府期间。《元和姓纂》卷二说司空曙官至虞部郎中，虽皆检校官，知他写真后仍存活一段时间。崔峒有《书情寄上苏州韦使君兼呈吴县李明府》，是他曾得知韦应物于贞元五年（789）春任苏州刺史。此其四。就以上三证说，卢纶长诗的写作，最早大约是贞元五年，当然也可能再晚一二年。

卢纶父母墓志的出土，可以还原卢纶青少年时期的不幸。出生不久母亲去世，十五岁左右父亲去世，于是只能避地南方，在江西鄱阳结识友人，接受教育，与吉中孚可能这时就认识。二十岁以后入京就试，没有背景，屡试不第。在这样的困境中，他意外得到同样出身贫寒的宰相元载的赏识，推荐他为阌乡尉，改密县令。诗中“达者”即指元载，“始趋甘棠阴，旋遇密人迎”亦述此段宦历。他自谦说考绩虽然一般，但仍得入朝，这是指另一位宰相王缙推荐他为集贤学士、秘书省校书郎。地位虽不高，但是在朝的文职官。其下几句写他在承平岁月中的感受，“夜雨滴金砌，阴风吹玉楹”，平静中感到一些不快，很快灾难即意外地降临。特别值得关注的是“命蹇固安分，祸来非有萌。因逢骇浪漂，几落无辜刑”几句。灾祸来得全无征兆，自己在骇浪中，几乎陷于刑祸。这里，特指代宗在大历十二年（777）三月突然地捕杀元载，贬黜王缙，将从代宗即位起主政十五年之二相废黜，前此毫无征兆。卢纶所受牵连，从他《非所送苗员外之上都》看，曾经下狱究罪。好在很快澄清，他有《雪谤后书事上皇甫大夫》详述遭致，似因皇甫大夫的客观公正，他得以释狱，但因此罢官，废而归耕。本文后文将说到，十人中的多人皆受牵连贬降，卢纶与他们是命运与共的。在听闻六人去世后，他特别讲自己的经历，讲大历时期受元、王二相的关心提携，连带也与诸人结下深厚友谊，对诸人之贬降、远谪乃至谢世，有着刻骨惊心的伤感。自“侍郎文章宗”以下，每四句评价一位亡友，他与这些友人来往的记录，则在各自诗中有详尽的记载。

四、 大历十才子与驸马郭暧

本文前引《旧唐书》卷一五三《李虞仲传》有关十才子在驸马都尉郭暧门下宴集赋诗故事，更早记载见《唐国史补》卷上：

郭暧，升平公主驸马也。盛集文士，即席赋诗，公主帷而观之。李端中宴诗成，有“荀令”“何郎”之句，众称妙绝。或谓宿构，端曰：“愿赋一韵。”钱起曰：“请以起姓为韵。”复有“金埒”“铜山”之句。暧大出名马、金帛遗之。是会也，端擅场。送王相公之镇幽朔，韩翃擅场。送刘相之巡江淮，钱起擅场。

这里看到三次唱和。第一组是赠郭驸马，李端先后作二篇，原作俱存，录如下：

赠郭驸马二首原注：郭令公子暧，尚升平公主，令于席上成。

青春都尉最风流，二十功成便拜侯。金距斗鸡过上苑，玉鞭骑马出长楸。薰香荀令偏怜少，傅粉何郎不解愁。日暮吹箫杨柳陌，路人遥指凤凰楼。

方塘似镜草芊芊，初月如钩未上弦。新开金埒看调马，旧赐铜山许铸钱。杨柳入楼吹玉笛，芙蓉出水妒花钿。今朝都尉如相顾，愿脱长裾逐少年。

诗显然作于郭暧婚后不久，用了许多典故，妥帖而略加调侃地写郭驸马之青春风流，富贵得意，写二人之般配与幸福，也写世人之歆羡与祝福。在特定场合作诗如此，确实水平很高，宜在众人诗中独得擅场。

韩翃擅场的诗也得保存，题作《奉送王相公赴幽州巡边》：

黄阁开帷幄，丹墀侍冕旒。位高汤左相，权总汉诸侯。不改周南化，仍分赵北忧。双旌过易水，千骑入幽州。塞草连天暮，边声动地秋。无因随远道，结束佩吴钩。

这是大历初的事，杜甫在夔州作《诸将五首》“稍喜临边王相国，肯销金甲事春农”，也指此。天下未尽太平之际，宰相亲望归朝不久的幽州巡察，确实是件大事。韩翃的诗写得庄重，首先指明宰相是奉皇命巡边，位高权重，目的是为国分忧，希望经历战乱的河北诸州都能重归皇化。“双旌”两句写大军的气势，“塞草”两句极力渲染气氛，皆可称道。

钱起擅场的一首，题作《奉送刘相公江淮催转运事》：

國用资戎事，臣劳为主忧。将征任土贡，更发济川舟。拥传星还去，过池凤不留。唯高饮冰节，稍浅别家愁。落叶淮边雨，孤山海上秋。遥知谢公兴，微月在江楼。

刘相公是刘晏，任相是在代宗即位初，他擅理财，而江淮转运，即江南财赋通过运河进抵京洛，是关乎国家经济命脉的大事。刘晏担此重责，送行诗甚多。钱起此诗写出刘晏此行责任之重大，也写乘舟将行之气势与为国奋身勇进之态度。“饮冰”赞其廉洁，“别家”稍存愁绪，“落叶”两句揣想江淮景色。最后不说祝捷的套话，而说刘有大谢寻访名山胜迹之雅兴，当然这些都建立在完成使命以后，即不言使命顺利而其意尽在不言中。

以上四首，当然都是好诗，但若仔细推敲，则后二首属宰相出巡之赠行诗，朝野出而宠行，必非驸马组织。从诸家存诗看，诸人诗中偶然出现驸马，至今没有办法证明十才子是围绕驸马作诗的文学群体。《旧唐书》特别说到驸马会上的聚会，较合理的解释是，驸马郭暧与升平公主的女儿，后来嫁给宪宗，在其后各朝中其实是内宫的主掌者。那时的史官追述李虞仲先人的逸事，举此来说，是很恰当的选择。

五、 大历十才子主要是权相元载、王缙的门客

代宗在位十七年，其中十五年的首辅是元载。具体又分三个阶段。最初一二年，同相者有裴遵庆、刘晏。到广德二年（764）初，罢裴、刘，任命王缙、杜鸿渐为相。直到大历四年（769）十一月鸿渐去世，将近六年是三相共治的时代。史称鸿渐“心无远图，志气怯懦，又酷好浮图道，不喜军戎”，处理了几件棘手的乱事，无意与元、王争权。鸿渐去世，补位的裴冕任相一月即去世，此后元、王二人在相位八年，直到代宗发动自我政变废黜二人。王缙是诗人王维的弟弟，兄弟感情甚好，缙亦能诗，大历十才子中有六人收入《极玄集》，即沿王维诗风，与王缙亲近，是可以理解。至于各人与元载之关系，因元载一案曾掀起轩然大波，很长时间不得平反，时人亦讳莫如深，故文献散落，有待发掘。

首先，大历十才子中多人在元载被杀后，受牵累贬官。卢纶已见前说。司空曙，大历中任左拾遗，大历末贬荆州长林丞。耿，大历初为左拾遗，十一年，充括图书使往江淮。十二年，坐与元载、王缙善，贬许州司法参军。后量移郑州司仓参军。崔峒，大历间为拾遗、集贤学士。建中间，迁左补阙。贞元初，贬潞府功曹参军。他贬官的原委不甚清楚，卢纶诗中称其谪居远方。此外，苗发卒于大历十三年，即元载被杀之次年，细节不太清楚。

十才子诗集中与元载等人来往的记载很多。在三相共政时期，钱起有《咏门下画小松上元王杜三相公》：“昔闻生涧底，今见起毫端。众草此时没，何人知岁寒。岂能裨栋宇，且欲出门阑。只在丹青笔，凌云也不难。”因门下省画松，致意三相，兼颂岁寒之操，凌云之志。杜鸿渐晚年乐于闲静，作《移长兴宅呈元相公》呈元载：“常愿追禅理，安能挹化源。”表明他的志向在于修禅，至于追究治国之根本，则无此雄心。钱起作《奉和杜相公移长兴宅奉呈元相公》，推崇二相之报国推贤，道高济代，足以共臻太平。

在杜去世后，李端有《奉和王元二相公于中书东厅避暑凄然怀杜太尉》：“艰难尝共理，海晏更相悲。况复登堂处，分明避暑时。绿槐千树绽，红药一番迟。蓬荜今何幸，先朝大雅诗。”是王、元二人入中书省东厅避暑，伤怀与杜鸿渐共处的岁月。二相诗不存，李端和此，颂赞三人艰难共理的政绩，太平后对杜的怀念。三相友谊深厚，李端也多有理解。

元、王二相时期，有关诗歌更多。韩翃《奉和元相公家园即事寄王相公》：“共列中台贵，能齐物外心。回车青合晚，解带碧茸深。寒水分畦入，晴花度竹寻。题诗更相应，一字重千金。”元载居家有感，寄诗王缙，韩翃唱和，说二人虽居相位，但能脱身事外，整齐万物，不以富贵而骄，更赞颂二人间友谊之可贵。

当然，二相掌控朝廷日常政事，十才子毕竟只是有才分而地位较低的小官，他们既不是门客，宰相遇事要听其见解，也不是显官，承担朝廷部分责任。他们只是才子，只是清客，只是助兴而已，并不参与机密。但另一方面，与元、王二家，他们走动又极其殷勤。就今所知，他们与王缙之子王某、元载之子元伯和，来往可称密切。

李端《慈恩寺怀旧》序云：“余去夏五月，与耿、司空文明、吉中孚同陪故考功王员外来游此寺。员外，相国之子，雅有才称，遂赋五物，俾君子射而歌之。其一曰凌霄花，公实赋焉。因次诸屋壁，以识其会。今夏又与二三子游集于斯，流涕语旧，既而携手入院。值凌霄更花，遗文在目，良友逝矣，伤心如何。”是与耿、司空、吉四人，与王缙曾任考功员外郎的儿子聚会，五人分题作诗，王作凌霄花。到次年再游，凌霄花依旧，而王郎已不在，更增伤感。此次同游，仅司空曙所作尚存，题作《残莺百啭歌同王员外耿拾遗吉中孚李端游慈恩各赋一物》。

元载之子元伯和，与诸诗人来往极其频繁。从各家诗集中，可以看到李端有《奉和秘书元丞杪秋忆终南旧居》《酬秘书元丞郊园卧疾见寄》《元丞宅送韩浚及第东归觐省》《雪夜寄卢纶兼呈秘书元丞》《卧病闻吉中孚拜官寄元秘书昆季》《宿荐福寺东池有怀故园因寄元校书》《奉和元丞侍从游南城别业》，司空曙有《早夏寄元校书》，钱起有《酬元秘书晚出蓝溪见寄》《奉和王相公秋日戏赠元校书》《罢官后酬元校书见赠》，耿有《奉和元丞杪秋忆终南旧居》。确实够多的了。

元载被杀，蒙以“长恶不悛”的罪名，其妻与诸子皆同时被杀，其门客、旧吏皆受到程度不同的处分。所涉人事，今知有韩愈的哥哥韩会等多人。十才子受到牵连，并不算冤枉。若卢纶既受人恩德，在困境中自立，自然不能有所忽忘。但特殊的政治环境，又使他无法直言。他的存世作品中，涉及与元家来往者，大多未得保存。前引诸诗，已经非常丰富，十才子在大历前中期的生存状况及人事纠结，也大都可以理解。政治之兴废荣辱，很难作公正的评价。元、王二相主政十五年，天下大致太平，他们对出身孤寒而有才华的诗人竭力提携，更属难得。他们的蹉跌很大程度上是与代宗关系之恶化，追随他们的诗人有不同的感受应属正常。

六、 大历十才子相互之间的来往与钱起、韩翃的特殊经历

大历十才子是一个依附于大历时期长期秉政的元载、王缙集团的松散文人群体，十人之间的互相来往也极其频繁。不能一一列举，仅制一表说明如下。

竖的一排是存诗的作者，横的一列是他曾有诗歌来往者。这里可以看到，存诗较多的六人中，司空曙与另九人皆有来往，卢纶与其中八人有来往，耿、李端与其中七人有来往，交集较少的是钱起、韩翃二人。而存诗较少的四人中，苗发存三首，二首涉及交往，吉中孚存二首，一首写给苗发，皆属正常。崔峒存诗近五十首，但无与诸人来往者，当与存诗局限有关。夏侯审存诗一首又一句，真伪莫明，他人与他来往频繁，也可不必讨论。

钱起在十才子中最为年长。他与韩翃皆于天宝间登进士第，他早年参与王维的辋川宴集，与王缙关系良好，即便是元载，也在其入相前许多年就有来往。他比李端、卢纶年长近三十岁，是十人中的长者。从目前来看，元载、王缙倒台后，他并没有受到牵连。卢纶诗中述及六人逝世，独不及也在此前后去世的他，估计因为年龄的差别，交谊未必很密切。

韩翃经历最特殊。他在天宝间登进士第后，经历离乱，后来托庇于淄青幕府。永泰元年（765），淄青节度使侯希逸被逐，率领旧部僚属寄食京城，历十年之久。韩翃利用这段时间，参与了驸马郭暧与元、王二相相关的唱和。大历九年（774），他入汴宋节度幕府，先后服侍田神玉、李忠臣、李希烈、李勉四任节度使，到暮年方被德宗钦点为中书舍人。他与十才子中多数人关系很疏远，对年辈稍晚的卢纶更谈不到友谊。彼此没有交集，但他名气够大，因而仍得入围。

（作者单位：复旦大学中文系）

善鼓云和瑟，常闻帝子灵。冯夷空自舞，楚客不堪听。

苦调凄金石，清音入杳冥。苍梧来怨慕，白芷动芳馨。

流水传潇浦，悲风过洞庭。曲终人不见，江上数峰青。（钱起《省试湘灵鼓瑟》）